慕橙

有灵感时会写

【静临】 笼中鸟


接原作13卷和临烧.

♪中的内容取自日本童谣《笼目歌》.

全文字数2W+ 完结.

  



  当他的双脚重新站在这座曾经生活了二十年、又阔别了二十年的城市时,他几乎辨认不出沿途的建筑和景物,它们仿佛戴上了一副面具,透过新潮的花纹似乎能够触摸到二十年前的光景,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陌生。

  

  他曾经以为自己能够亲眼目睹东京的兴盛衰败,或是作为一个暗中的推手悄而无声地书写一段历史,而这个幻想早在二十年前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宣告终结。

  

  作出抉择的那一瞬,他确信自己并没有任何留恋。东京这座城市不过是个巨大的容器,不会给任何人留下空位,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如今四十五岁的他早已失去了直立行走的能力,使用轮椅倒是驾轻就熟,学习一样新生的事物他总能做到一流,任何方面,任何事。

  

  拨通了通讯录中沉睡了二十年的号码,用曾经习惯的语调给以前的助手打电话,对方听到的那刻语气显得非常惊讶,仿佛能透过声音想象到对方震惊的表情,询问了自己曾经的住址,却失望地得到了那栋公寓早已废弃重建为一座电影院的回答。

  

  无奈之余只能包下了市中心最高档酒店的最高层。



  

  ♫



  

  对于折原临也而言,能称之为执念的事,只有两件。

  

  无私无求地爱着人类,以及,目睹平和岛静雄的死。

  

  他,为了后者而来。



  

  ♫



  

  坐在酒店房间的落地窗前,俯瞰地面正是他喜欢的视角,关于这座城市的种种一瞬间如同瀑布一般在脑中倾泻而出,一幕幕的场景飞速地交替更迭着,恍若捡拾起被尘封了二十年的记忆。

  

  他的情绪有些波动,于是端起手边的咖啡杯,喝了一口。

  

  站在他身后的青年,身材高大而瘦弱,五官端正,面容清秀。

  

  「对于临也先生来说,回到东京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该说是怀念 ... 吗」男人语气平缓而温婉「说起来,还有挺多地方想去看看的呢」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青年。

  

  「陪我去走走吧,遥人」



  

  ♪ 笼子缝,笼子缝 ♪



  

  他第一次来到武野仓市的时候,这座远离日本依靠矿山开采维持生命的城市上空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笼罩,起先是一点一滴的小雨珠,尔后像洪水决堤一般倾泻而下,汹涌地拍打在车窗上,仿佛为新到这座城市的客人奏响着欢迎的乐章。

  

  做了防止器官坏死的简单治疗,腹部的伤口即便过了数日也隐隐作痛,微微的红血丝从白纱布上一点点渗透出来,双腿被鲜血浸染知觉全无。就如间宫爱海的口述,没有无头骑士的黑影帮助止血,大概他早已失血身亡。而最让人感到好笑的莫过于,得救于真心想要目睹自己死亡之人的手。

  

  为了和那个男人,那个人型的怪物决一死战,不顾身体早已到达了极限,服用了大量的止痛剂使得头脑回归理智,之后是更为残酷的肉搏战。而药效过去的数日内,他甚至做不到平稳地呼吸,口腔的轻微张合都牵扯着战败的悲痛感。

  

  活着的事实每分每秒都提醒着他那场一败涂地的战争。

  

  是的,那就是一场战争。对于折原临也而言,那是一场堵上生命和信仰的战争。

  

  比死亡更残忍的是标记为嘲讽的人生。他暗想着那个男人终于赢得了梦寐以求的平静人生,而罪魁祸首以终生不得步入池袋的代价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



  

  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走进了武野仓市中心最高档酒店顶层的房间,推门进入时他看到黑色短发的男人正坐在轮椅上面朝窗户。连绵一个星期的雨季没有停歇的迹象,忽大忽小的雨滴在窗外的玻璃上沿着轨迹汇聚成水流。

  

  他静静地坐着,从玻璃上反射出的清秀面容不带任何情感的涟漪,推着轮椅转过身,望向来人的是一双潋滟的猩红眸子。

  

  身材高大,五官硬朗,颇有正直之范的气质,身上的白大褂显示着男人的身份。作为有名的医术精湛的医生,被眼前包下整个酒店顶层的男人高金聘请为时限一个月的私人医生。

  

  「身体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起码不会在半夜被疼醒」

  

  日暮医生走近黑发男人,仔细检查着每一处伤口,遍布全身的伤稍有不细致就会遗漏掉某处。小的伤口已经结痂脱落了,新生的皮肤很娇嫩色泽区别于周围。腹部的伤口愈合地很好,明明有着比常人更为瘦削的体格,伤愈的速度却是正常人的数倍。

  

  「腹部的伤口还要换几次药,注意洗澡时不要沾湿,会感染的」

  

  男人的眼神飘忽不定,不确定他有没有认真在听医生的嘱咐。过了许久,他摸着腹部的新换上的绷带,缓缓地抬起头看向日暮。

  

  「会留下疤痕吗」

  

  「会有疤痕」

  

  他转过头去,像丢失了什么似的,显得有些失落。

  

  「真令人难过」

  

  窗外的雨倏然变大,仿佛突然嘹亮起来的歌声,没有节奏感地拍打着透明的玻璃。雨季的空气总是潮湿的,几日没通风的室内尤甚,照进房间微弱的阳光和悄悄游走在空气夹缝中的悲伤融合成黏腻淤滞的气氛。

  

  在这一个月内,日暮对折原的好奇感与日俱增,眼前这位被自己从生死线上拉回来的病人有着如何离奇的过去。他很配合地治疗,却并不积极,日暮交代的事他往往只做一半。

  

  而眼下他的问题的确让人吃惊,在身体尚未痊愈的时刻还有闲情关心疤痕,若是这般关心自己的人怕是不会重伤至此,更不会不遵从医嘱。

  

  看着折原黑色碎发下白皙清秀的面容,日暮暗想也许是爱美的初心所致,眼前悠然坐在轮椅上的病人的确有张赏心悦目的脸。

  

  「内脏器官的损伤恢复地很好,疤痕会随着时间慢慢变淡」

  

  「倒是你的腿伤比较麻烦,从明天开始进行复健吧,先尝试着站立起来」

  

  折原的神色显出几分犹豫。

  

  「过几天吧」

  

  想恢复身体健康,而他的潜意识却在抗拒着变回过去的自己,折原给日暮这样的错觉。

  

  直到日暮道别的当天,折原的复健运动甚至还没开始。



  

  ♫



  

  警笛在耳边忽重忽轻地嗡鸣着,就似亘古悠远的山谷间折射不断的回声。飘入耳膜带着麻痹大脑的声波频率。身边是穿梭不止的人群,有惊恐声,闲语声,来自陌生看客的悉悉索索声围绕在身边,仿佛一个逃不出的囚笼。

  

  一张熟悉的脸,由于遭遇了袭击,面目全非,而眼下的泪痣让男孩确信眼前这个横尸在马路中间的男人,正是自己的父亲。

  

  失去了支柱的幼小身躯,恐惧着未知的未来,颤抖着抗议不公平的人生,眼前的景色虚化为一片荒芜的废墟,名为不幸的路标指示着更为残酷的未知。

  

  而那个男人,就在这时,分秒不差地,出现在男孩的面前。

  

  似乎是命运的召唤,男人脸上浮现出的温暖的笑容感化了男孩苍白的内心。

  

  多年之后,男孩也许会明白,世上的一切并没有偶然,假托于因果,一切都是必然。

  

  「你叫什么名字」

  

  「遥人」

  

  「你愿意跟我走吗」

  

  「嗯」

  

  温柔的语调让人安心,男孩在一片废墟之中被拯救。

  

  「去成为一个更坚强的人才能拯救自己」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男人看向男孩的目光透露着怜爱。

  

  而那时的男人,早已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余生都要依靠轮椅代步。

  

  男孩并不知道男人的过去,也不知道他的双腿曾经承受过什么,有几分痊愈的可能。

  

  没有缘由地,他选择相信那个男人,他接过了男人伸向自己的手。甚至多年之后,在他确信亲生父母的死亡与那个男人息息相关时,也从不后悔当时的选择。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

  

  懵懂无知的男孩渐渐成长为一个独当一面的男人,如今的他已经28岁了,细细数来与那人男人共同生活了整整二十年。

  

  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 —— 折原临也是他见过的,最强大的男人。

  

  在遥人尚且年幼的时候,他记忆中折原说话的方式总是温柔的,如同泛着涟漪的水,悄无声息地影响着他的成长。

  

  小时候的他特别调皮,经常会把家里的东西弄坏,拿着蜡笔在墙上随心所欲地涂鸦,甚至一不留神把折原的轮椅推到很远的地方。他很喜欢恶作剧,做了不少让邻居恼怒的事。因此,折原经常收到要求赔偿或是教育孩子的通知单。

  

  而折原,从没有因为这种事责怪过遥人。他总是摸着他的头,看着遥人低着头道歉的模样,说「遥人君,不可以这么做哦」

  

  遥人记得他受到过的最严厉的惩罚是饿了一天的肚子。

  

  他想折原一定是知道的,在他正式上学之前就明白自己并不擅长读书。

  

  所以入学的那天,折原将他校服的领带工工整整地系好,买了市面上最贵的书包和文具送给他,和司机一起送他去上学。

  

  在去往学校的路上,折原摸着他的头,既温柔又认真地说「开心是最重要的,不要为难自己,你只要尽力就好了」

  

  尽管学业让他十分头痛,比起算术和文学,他明显对体育更感兴趣,却从不因此而苦恼。有时候不想做作业,向折原撒个娇,就能拿到一张写满答案的纸,好在他并不对解题过程感兴趣。

  

  在孩子进入学校的那刻,面临着被划分为优等生或是劣等生的可能。上三年级时,他确信自己被老师划到了劣等生的阵营,理由是老师几乎不会要求他考试取得多少分。

  

  当班上的一个孩子嘲笑他的成绩时,他一怒之下,狠狠地挥拳揍了那个孩子。

  

  校园暴力的处理结果,班主任叫来了双方的家长在会议室面对面交流。

  

  遥人坐在折原的旁边,看着对面的家长不停地教育自己的孩子要懂礼貌,要对同学友好,一边不停地向班主任道歉的样子,他对身边满脸笑意的折原充满了敬佩和感激。

  

  接着遥人看到折原滔滔不绝地向班主任和同学的家长说着自己的见解,丝毫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倒站在他的立场向班主任提出了建议,几个小时后,班主任露出非常赞同的神情。从那之后,再没有同学对遥人冷嘲热讽,班主任也对他关心了许多。

  

  他记得黄昏暖色调的夕阳撒在操场的塑胶跑道上,他和他并排坐在地上,夕阳照亮了折原临也一半的脸颊,他的轮椅安静地立在一边。遥人把头靠在折原的手臂上,听他说最近自己上街又看到了哪些有意思的事,顺便找到了几家特别好吃的寿司店,双休日就带遥人去大吃一顿。

  

  折原看到遥人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似乎还在意着中午的事,他笑着对他说「遥人君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是那些人太刻板和无趣了」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遥人渐渐感觉到折原临也是个不太寻常的人。

  

  折原是个特别小孩子脾气还有点任性的大人,和他在一起时,遥人从不感到无聊。

  

  每次市里要举办大型的活动,折原总能拿到VIP的入场券和遥人一起参加,他似乎特别热衷于参与人数很多的节目;他介绍的寿司店的味道特别正宗,每次去都把菜单上所有的寿司点来却每盘只吃一个;晚上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时,折原总有说不完的有趣的故事,把遥人逗得直发笑;有时候他们会打赌,比方坐在甜品店品尝冷饮时,看着窗外走过一个长发飘飘的姑娘,遥人调皮地问折原有什么想法,折原耸了耸肩,一脸平静地说「或许让她成为我的信徒,是个挺不错的选择」遥人听到这句话,情不自禁得笑了起来,随后却意外地发现,在折原走出甜品店与女孩畅谈许久之后,那个女孩显得对折原特别崇敬。

  

  与同龄人相比,遥人觉得自己特别幸福,既没有学业的压力,生活也多姿多彩。在尚且年幼的年纪,做过也看过了太多别人没有经历的事。折原总会鼓励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也热衷于带他去很多地方,领略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或是围观人来人往,灯红酒绿。

  

  很难去描述那种感情,折原临也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既不像父母,因为他并不苛刻也不高高在上;也不像朋友,虽然他们之间称呼对方的方式是对等的,可折原毕竟是长辈,尽管他比自己的父亲年轻。

  

  要形容的话,也许哥哥是个更为妥当的词。

  

  然而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遥人深知这一点。尽管折原作为监护人,给了自己缺失的亲情与关爱,可那和真正的血缘至亲是不同的。与生活的时长无关,那是浸透在骨子里的东西,没法改变,他在折原身上找不到心与心全然相融的感觉。

  

  他在很近又很远的地方。

  

  近到每天睁眼可见、触手可及。

  

  远到凝视着他、触摸着他,却永远猜不透他。

  

  遥人知道,折原临也的内心有一片不容触碰的禁地。每当他不小心踏入,折原临也的表情总会变得黯淡而落寞,似笑非笑的语气仿佛在嘲讽自己的人生似的。

  

  在某一天晚霞正好的时分,他站在折原临也的轮椅背后,与他一起静静地看着落日。

  

  他说,「我以后也要成为像临也哥哥这样的人」

  

  而折原临也的回答或许让遥人终生难忘,那个强大到不可一世的男人,用极其认真的语气说,「遥人绝对不可以成为像我这样的人」

  

  晚霞染红了整片天空,就像炙热的火焰点燃了云朵。

  

  那抹赤色染红了折原临也白皙的脸颊,也照进了遥人年幼的内心。



  

  ♫



  

  就像很多同龄人,遥人在上国中时开始变得叛逆。

  

  同届生中有人做着赌球这类与黑道有染的事,受朋友的影响,遥人渐渐对这些事感兴趣起来。他开始频繁地翘课、赌博、打架。从小花钱没有节制的概念,加上出手阔绰,他很快成为了一个地下小组织的头目。

  

  他想折原一定早就知道自己在背地里干什么,可他却一个字都没有提,一如往常地给多到花不完的零花钱。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注意到以前不曾想过的一个问题,折原临也究竟在做着什么工作。

  

  直到有一次在地下的赌博聚会上,遥人听到了邻桌两个男人的窃窃私语,那两人男人是某个地下组织的骨干。

  

  「那边那个家伙,就是折原临也收养的孩子」

  

  「怪不得那么小就开始混黑道」

  

  遥人转过头看向他们,那两个男人似乎很慌张的样子,起身离开了。

  

  他渐渐发现,折原临也在这个圈子里的知名度极高,关于他的故事能写成好几本传记。

  

  凡是和社会高层或是地下组织相关的事,都能找到折原参与其中的证据。他是个能翻云覆雨的男人,因他而兴盛或是衰败的组织不胜枚举,甚至他还和政府高官有瓜葛。

  

  传闻中的形象和自己的认知相去甚远,在遥人的记忆中,折原临也总是非常得温柔,很难想象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男人是外人眼中极度危险的家伙。

  

  他并没有在意太多,从内心上他是很依赖折原的。那个男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事,按照他的提议去做,事情总是非常顺利。无论自己捅了多大的篓子,他都能一手摆平。

  

  仿佛有了遮蔽物,利用折原的名声,遥人做事变得越发无法无天。

  

  他的内心是矛盾的,知道自己作为国中生做着太出格的事,一边想要测试折原的忍耐度。他有点失望,作为监护人的折原难道不应该警告自己吗,他为什么要推波助澜。

  

  而东窗事发比他想象中提前得多。

  

  遥人组织黑道集会的那天晚上,街道一角的酒吧彻底不眠,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酒精味,满地的空酒瓶数不清数目,只有几束霓虹灯刺目的彩光穿透了一片黑暗,大家神志不清地端着酒杯吵闹着。

  

  破门而入的声音极具震撼力,带着能把缥缈到远处的思绪瞬间拉回现实的力量。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脸上的神情是遥人从未见过的严肃。

  

  他拿起拐杖站起来,一步接着一步不紧不慢地走向遥人,站定之后,从头到脚地把遥人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遥人发现折原临也看到自己为了庆祝组织胜利染的那头耀眼无比的金发时,脸上错愕的神情一改往日的游刃有余,他狠狠地扯了一下嘴角,透过猩红的眸子看向遥人的目光比那结实的一巴掌更慑人。

  

  「你染发了」

  

  男人的语气依旧很平静,他伸手从遥人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包香烟,扔在地上,用脚踩了上去。烟丝带着尼古丁的气味从烟盒里散了出来,撒了一地。

  

  「你记住,我没有给你为所欲为的权利」

  

  折原临也用非常严厉的语气,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告诫遥人,视若无人地教训围观着这一切的众人的首领。

  

  「我说的强大不是这种无脑的暴力。我见过比你强大一万倍的男人,见过他一个人单挑一百人,见过他血流全身也不会退缩,见过他 ... 」

  

  折原临也停顿了一下,眼神有意味地看着低着头默不作声的遥人。

  

  「 ... 发怒起来就像个野兽的样子」

  

  「我不希望你成为他。」

  

  说完这句话,折原临也走向轮椅,把拐杖放在一边,重新坐下。

  

  「我给你足够的自由,绝不是想看到你变成我最讨厌的那种人」

  

  「从明天开始,一定要做到两点,第一,把头发染回黑色,第二,戒掉香烟」

  

  折原推着轮椅离开了酒吧,剩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遥人。

  

  以那天晚上为界,遥人渐渐淡出了地下的圈子,重新做回了一个国中生。



  

  ♫



  

  关于折原临也口中的那个男人,遥人是非常好奇的。

  

  值得折原临也念念不忘的人,想必有超出常人的魅力。

  

  他隐约觉得那个男人的名字中也许有个『静』,但他并不确定,因为这实在不太像个男人的名字。

  

  他尝试在折原临也的生活细节中寻找关于那个男人的点滴,可他掩藏得太好,就像他闭口不提自己的过去那样,把关于那个男人的事尘封在心里。

  

  仿佛在禁地的门前锁上了牢固的铁链,又把那片禁地深埋在目不可及的深处。

  

  不过蛛丝马迹总是有一些的。

  

  遥人记得有次在屋里玩耍时看到折原的办公桌抽屉里掉出了两张照片,其中一张是樱花飞舞下的高中学园,另一张是一个穿着蓝色校服满头金发脸上挂着灿烂笑意的少年。

  

  把照片翻过来,后面用钢笔写着『小静』。

  

  遥人觉得这实在是太巧合了,因为折原养了一只金毛的犬,名字也叫『小静』。

  

  折原非常喜欢那只乖巧的狗,总是买特别多的东西给它吃,闲着无聊时就在家里逗它玩。

  

  有时遥人放学回家,看到折原抱着那只狗,安静地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绚丽的黄昏,金毛的小狗一动不动地趴在折原的怀里,仿佛能明白主人的内心似的。

  

  金色的温暖的光晕融合着晚霞的赤红,把折原临也温柔地包裹起来。

  

  那一幕真是美极了。

  

  遥人记得在几年前,坐傅助先生还听命于折原临也的时候,每隔几年要去一趟东京,那正是折原临也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折原临也把亲笔书信交给坐先生,嘱咐他亲手交给某个人。

  

  每次坐先生从东京回来,折原临也总会在房间里与他交谈很长时间。之后的整整一个月,遥人时常会看到折原临也安静地坐在轮椅上,陷入许久的沉默。

  

  也许折原的亲笔书信就是交给了那个男人,遥人暗自忖度。

  

  真正从折原临也的口中听到那个男人,知道他的名字,大约是几年后的事了。

  

  坐傅助先生履行十年之约的最后一天,和往常一样来到折原的房间,敲了几下门,然后毕恭毕敬地向他道别。

  

  也是在那一年的某一天,折原临也把遥人叫到房间里,手里握着一封信。

  

  「遥人君正式成年了呢」

  

  折原坐在轮椅上,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轻声低语着「时间过得真快」

  

  年满二十的遥人身高已经超过了折原,面容清秀温婉,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是个非常正经可靠的年轻人。

  

  从高中作为优秀生顺利毕业之后,在折原的引荐下,遥人进入了当地最有名的一家公司工作,和普通上班族一样,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

  

  尽管折原自己依旧热衷于情报贩子的老本行,却意外地给遥人推荐了一份非常正式又体面的工作,大概是希望他像普通人一样拥有平凡的幸福。

  

  「这二十年来感谢临也先生的照顾」

  

  「真见外啊」男人轻声笑了起来。

  

  遥人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有事想要拜托遥人君呢」

  

  折原临也的语气很认真,遥人安静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日本有座城市叫东京吗」

  

  遥人点点头。

  

  「我有一位朋友在那里」

  

  说到『朋友』的字眼时,折原临也的语气有些不太自然,他稍微停顿了片刻。

  

  「他的名字叫平和岛静雄」

  

  折原似乎在组织着语言,抿了抿嘴唇,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

  

  「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说完这句话,他拿起手里的信封,交给遥人。

  

  「这里有一封书信,我想要拜托遥人亲手交给他」

  

  折原抬起头看向遥人,似乎在寻找他的目光。

  

  遥人倏然意识到折原临也口中的朋友,一定就是那个被他当作秘密尘封在心底十余年的男人。

  

  听到他的名字,遥人有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虽然未曾谋面,但他早在年幼的时候就知道这个男人的存在。

  

  以及和这个男人一样扑朔迷离的,折原临也的『过去』。

  

  对遥人来说,那是完全陌生的东西,也是他和折原临也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沟壑。



  

  ♪ 笼中的鸟儿啊 ♪



  

  殊死之战,折原临也在一片混沌的烟雾中消失了。

  

  作为战败的代价,他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在东京。

  

  本该以此为契机过上平静生活的平和岛静雄却始料不及地陷入了是非颠倒的漩涡。

  

  人生中所有烦恼的制造者的离去,本该是件大快人心的事,然而平和岛静雄并没有因此得到解脱。

  

  他时常被梦魇缠绕。

  

  梦中是爆破中火光冲天的废旧大楼,钢结构的水泥建筑伴随着支柱的连根拔起,在震耳欲聋的响声中轰然倒塌。殷红的血迹斑驳地喷洒在一片废墟之上,像红宝石一般明澈魅惑的赤红蒙蔽住了双眼。他用力拨开那抹血色,随后,出现了一张清秀的脸。眼前的男人,嘴角流着一行鲜血,呼吸急促,腹部的伤口血肉模糊地和衣物粘连在一起。他的左手捂着腹部,颤颤巍巍地站着,似乎仅仅站在那里已经竭尽全力,而眼神却带着杀意。他的右手握着泛着冷光的小刀,用释然而决绝的语气说「动手吧,怪物」

  

  夜半惊醒的时分,喘着粗气从床上猛然卧起,金发的男人借着窗外的月光仔细端看自己力量惊人的双手。他的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用意念也无法使它停下,仿佛在极力排斥着这股肉体包裹的怪力。

  

  印象中折原临也的脸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模糊,反而以越来越高的频率映现在脑海中。他未曾想过纠缠了八年的男人留在心底的印记竟然如此难以磨灭。

  

  他感觉自己一定陷入了一个精心策划的圈套,而那个玩弄人心似异能的男人也许正在某处没心没肺的笑着。

  

  都说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在岸谷新罗为了纪念和塞尔提恩恩爱爱第X周年举办的第X届火锅聚会上,火锅扑鼻的香味溢满了整个房间,一片欢声笑语之中唯独平和岛沉默不语,一根接着一根抽着烟。

  

  岸谷新罗走近平和岛静雄,推着眼镜说「我啊,真的很感谢时间这种奇妙的东西呢。这二十多年的回忆让塞尔提放弃了头颅留在我的身边,现在的我真的觉得很幸福」

  

  岸谷新罗饶有意味地看着平和岛静雄。

  

  「忘掉临也,重新开始吧」

  

  眼前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明明能为了留住心爱之人不惜亲手砍掉她的头颅,却在这时空谈着时间治愈论,能骗得了的大概只有自己,平和岛暗自忖度。

  

  说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后悔,太过复杂的事从来不适合平和岛静雄。

  

  他只想知道那个男人是不是还活着,现在在哪里,在干些什么。

  

  他唯一想做的,或许,只是和那个男人再见上一面。



  

  ♪ 无时无刻都想要跑来 ♪



  

  与坐傅助先生的见面也许是平和岛静雄的一生中最意外的事。

  

  名为『怀念』的酒吧坐落在池袋的一角,整体的装修是怀旧的风格。

  

  耳边播放着古典音乐,优雅悦耳的旋律伴随着阵阵飘来的沁人心脾的酒香,交融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平和岛静雄选择了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太阳光透过百叶窗洒落在桌子和地面上,被阳光亲昵的脸颊温热得仿佛情人刚巧落下的吻。

  

  平和岛仔细回顾四周,确信自己比对方早来了片刻。

  

  端着盘子的年轻服务员踏着轻盈的步伐走了过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

  

  「先生是一个人吗?需要点单吗?菜单在桌上,您可以看一下」

  

  「暂时不用,我在等一个人」

  

  「好的,先生慢等,有需要叫我」

  

  昨天晚上平和岛回到家时看到信封里塞了一封信件,打开之后,娟秀的笔迹呈现在纸上。

  

  「平和岛静雄样,希望能与您在明日午后16时见面,地点定于怀念酒吧」

  

  与其说是信不如称呼为便条。

  

  平和岛静雄思索了一个晚上,想不出寄件人是谁,只是隐隐觉得可能与那个男人有关。他准备来见自己吗,见了面准备说什么。

  

  但便条中的语气怎么也不像那个男人惯用的措辞,说到底自己也没收到过他写的信,根本无从判断。

  

  但是平和岛静雄依旧整整期待了一天,久违的兴奋感在体内喧嚣着,越是压抑越是汹涌。

  

  思维飘散的时分,沉稳的男中音在不远处响起。

  

  「请问你是平和岛静雄先生吗」

  

  平和岛听闻抬起头,一边回答道「是我」,一边打量起面前的男人。

  

  他是一位年过花甲满头白发的老人,棱角分明的面容,透着一股正直的气息,身材挺拔,一举一动间透着武斗家的气质。

  

  「你好,老朽名叫坐傅助。今天受雇主之托来到这里,交给你一封信」

  

  一边说着,坐先生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封信,蜡黄色的信封上写着「平和岛静雄 亲启」。

  

  平和岛静雄一脸疑惑的表情接过信,在对方点头默示下打开了信封。

  

  『

  

  小静,好久不见。

  

  距离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过了一年,时间过得真快呢。

  

  现在,我在远离东京的另一座城市生活,比起东京,这里单纯得多。

  

  做着身体的复健训练,生活平静似水,思考了很多,自己的事也好,小静的事也好。

  

  不过啊,我果然,没有那么容易忘记小静呢。

  

  不如,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怎么样?从今往后,像朋友那样交往。

  

  因为身体的原因,我暂时不准备回东京,交流就从书信开始吧。

  

  要是见面像从前那样打起来,我可是很困扰呢。

  

  想象了一下小静看到这封信时的表情,大概是愤怒地要把信纸都撕了吧。嗯,可以哦。撕掉或者扔掉都可以哦。不过还是希望从坐先生那里得到小静的回音。

  

  落款,折原临也。

  

  』

  

  平和岛静雄拿着信的手微微颤抖着。

  

  坐先生觉得,喜怒哀乐凡是能想到的表情,读信的几分钟内,在平和岛的脸上走马灯一样流转了一遍。

  

  平和岛放下信,闭上眼睛,似乎在思考什么。

  

  几分钟后,他看着坐先生说道。

  

  「请您向写信的人转达一下,我很高兴收到他的信,希望以后能继续保持联系」

  

  他停顿了一下,犹豫着该不该说下面的话,最后还是问了。

  

  「临也 ... 不 ... 折原先生他 ... 伤好了吗」

  

  「老朽听说雇主以前受过很严重的伤,现在基本痊愈了,只是腿还不便于行走,暂时要靠轮椅代步,不过通过复健还是能恢复健康的」

  

  「那么 ... 他现在在哪呢」

  

  「事关雇主的隐私,关于这点不方便透露给你」坐先生说的很坚决。

  

  平和岛沉默了片刻,说道「以后再有书信就麻烦坐先生转交了」

  

  坐先生点了点头「那么」站了起来「老朽就此告别」

  

  坐傅助离开后,平和岛拿着信又反复看了很久,才起身离开咖啡馆。



  

  ♫



  

  虽然说了要保持联络,但是与坐傅助先生的第二次见面,远在三年之后。

  

  平和岛静雄从坐先生的手中拿到了折原临也的第二封亲笔信。

  

  『

  

  小静,好久不见。

  

  这几年身体还好吗?

  

  说起来自从腿脚不太好用之后,我也开始关注养生了。

  

  我雇佣了一位营养学专家为我制定早中晚餐,改掉了以前随心所欲的习惯。每个月去风景优美的地方旅游,这座城市邻边的国家都走了一遍。果然不管哪里的人类都很有意思呢。

  

  我收养了一个小男孩,名字叫做遥人。

  

  小家伙有意思极了。

  

  说起来,我其实并不擅长对付小鬼,和他们说什么都听不懂,很顽劣也很莽撞,经常在外面闯祸,单单这一个月里我就被人找上门三次。

  

  和你一样,他是个很喜欢诉诸暴力的家伙,上个月打了同班的一个学生,我还是第一次作为家长被老师叫去谈话,回想起来真是很有趣的经历。

  

  庆幸有他在,生活中从来不失乐趣。

  

  以前总觉得一个人更自由,现在反倒是习惯了身边有人陪伴着,不再是孤身一人。

  

  在外人眼中我可能不是个很正常的人,关于这一点我是否认的,是他们眼中的世界太过狭隘了而已。

  

  即便如此,我也想把遥人培养成一个被人认可的普通人。对我来说还真是个考验呢,要从普通人的视角去看待事物的好坏,然后告诉他,在大家的眼中,什么样的行为是正常的。

  

  尽管他不是个头脑聪颖的家伙,我希望他能成长为一个有主见有思想的人,所以,我总是给他足够多的自由。他的人生应该由他自己来掌握。

  

  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会让遥人来拜访你,也许那时候他已经是个大人了呢。

  

  望保重身体。

  

  落款,折原临也。

  

  』



  

  ♫



  

  在一次黑道争端中,平和岛静雄认识了雨宫直子。

  

  他在一片混乱的打斗现场救出了受伤不轻的她。

  

  故事的发展总是俗套的,英雄救美,之后,美人爱上了英雄。

  

  当时的雨宫还在上高中,也许是长期与黑道有染的缘故,看上去比同龄人成熟许多。

  

  与青春并行的,除了年少轻狂,还有过度分泌的荷尔蒙。

  

  「静雄先生,我喜欢你」

  

  看着眼前满脸通红,说话由于羞涩和紧张而染上颤音的女孩,他的内心升起一股惆怅,但是善良的本性指使着他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女孩的头。

  

  明明是有生之年第一次被异性表白,平和岛的内心却异常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他想起曾经年少时对爱情手足无措的自己。

  

  那种纯真而虔诚的心境,因为一个黑发男人的出现而彻底扭曲,以至于老大不小的现在,依旧不明白爱情究竟是什么。

  

  「如果,从今天开始你和黑道彻底脱离关系,我考虑一下」平和岛静雄对雨宫直子说。

  

  从那之后,雨宫直子再没有做过与黑道有染的事,似乎是下定决心要做给平和岛静雄看。她渐渐地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女高中生,为了能继续升学而努力学习,头脑聪颖的她在一年之后成绩由中等变为优等。

  

  她养起了长发,乌黑秀丽的头发,没过了双肩,到达了腰线。随着发型转变的是日渐温婉的性格,不再大声叫嚷,学会像淑女一样轻声细语地讲话。

  

  在那之后又过了三年,雨宫直子顺利考入了理想的大学。

  

  时光飞逝,仿佛与雨宫的相识还在昨天,如今的她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

  

  时间难以改变的,莫过于爱恋。

  

  雨宫直子对平和岛静雄的追求从未停歇,但他们之间的感情更像兄妹。平和岛会尽力满足雨宫的愿望,却从不做越界的事,比如,恋爱。



  

  ♫



  

  平和岛幽和圣边琉璃准备结婚的消息刚公开,娱乐圈瞬间爆炸了,这对金童玉女演绎童话般地印证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

  

  尽管收到了多方的祝福,本性低调的平和岛幽在正式婚礼上只邀请了亲近的朋友。

  

  那天,平和岛静雄穿上了白色的西装,一头金发在一片纯白中格外耀眼。

  

  自从折原临也离开东京,平和岛静雄生活中的麻烦事少了一堆。本就名声在外的他,成为了黑道重点提防的对象,一般小混混根本不敢惹。

  

  平和岛静雄很少打架了。最近几年,他动手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其实在很早之前,平和岛就会刻意控制自己的情绪,一般情况下不会出手打人。但折原临也是特殊的,只要对象是那个男人,平和岛的暴点在瞬间飙升到顶点。

  

  没有了点火的源头,导火线也渐渐风化了。

  

  平和岛静雄变得温柔了不少,以前那个能举起自动贩卖机、单手把好几个人扔上天的他似乎渐渐变成了都市传说。

  

  一向宠溺平和岛幽的他在婚礼上为弟弟挡下了所有的酒。直到最后醉意上头,他走出礼堂,在酒店花园里的一条长椅上躺下。

  

  午后温暖的阳光亲吻着眼帘,似睡非睡之中,他看到面前出现了一个花园,青翠的绿茵上点缀着眼花缭乱的花朵,仿佛晴朗夜空中数不尽的璀璨繁星。有蝴蝶在花丛间飞舞,其中调皮的一只飞到了他的面前,他伸出手让蝴蝶停留在指尖。美丽的翅膀煽动着,它向前飞去,似乎引领着他走向远处。最后,他停在了一片绿荫之下,有一个男人穿着白色的西装,背朝着他,靠着大树站着,手里捧着一束玫瑰。认出男人的那刻,他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慢慢地、一步、又一步地走向那个男人。他开口,叫他的名字。黑发的男人回过头来,举起手里的玫瑰花,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

  

  倏然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睛,喘着粗气从长椅上坐起来。

  

  视线从模糊转为清晰的片刻,映入眼帘的是雨宫直子的脸。

  

  「静雄哥哥,你没事吧,中午喝了这么多酒」

  

  他摆了摆手,显得极为疲倦地向后仰去,把身体靠在长椅的靠背上。

  

  「我帮你去拿杯热水,你在这里等着」

  

  说着,雨宫直子匆匆起身,往酒店大堂走去,刚走出酒店的花园时,与平和岛幽撞了个正着,他似乎在找自己的哥哥。

  

  从婚礼上偷偷溜出来的平和岛幽把一杯热牛奶递给平和岛静雄,与他并排坐下。

  

  「没想到会比哥哥先结婚」

  

  平和岛幽看着哥哥,语气一如往常般的平和。

  

  「哥哥不如考虑一下直子吧」

  

  平和岛静雄沉默不语,从口袋里拿出香烟,一根接着一根抽了起来。



  

  ♫



  

  始料未及,折原临也的第三封信,在婚礼结束的一个星期后交到了平和岛静雄的手上,仿佛精准地计算了时机。

  

  『

  

  小静,好久不见。

  

  我要结婚了。

  

  对方是几年前认识的一个女孩。

  

  你一定很吃惊吧,说实话我自己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

  

  思考了很久,最后才决定告诉你。

  

  对我来说,守护一份平凡的幸福是此生不渝的奢求。

  

  不知道小静有意中人了吗?如果有,希望不要错过她。

  

  落款,折原临也。

  

  』



  

  ♫



  

  如果在以前,平和岛静雄一定会第一时间冲到折原临也的面前,拎起他的衣领,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时至今日,他抬起腿推开门,却不知道那个男人在什么方向。

  

  他只能坐在房间里,看着信纸发呆。

  

  他好想质问他,平等地爱着每一个人类的人怎么可以倾心于某一个。

  

  他好想质问他,怎么可以擅自决定和一个自己未曾谋面的人结婚呢。

  

  简直是宇宙级的笑话。

  

  平和岛静雄认识的那个折原临也竟然要结婚了。

  

  纵然有千万个问题,所有的回答都终结在沉默之上。

  

  一年之后,平和岛静雄终于想通了。这世间大概没有什么是一尘不变的,即便是那个男人,也会在某一天变成一个对自己来说完全陌生的人。自己并没有权力去干涉他人的幸福,包括折原临也在内。

  

  在相识十年之后。

  

  平和岛静雄向雨宫直子求婚了。



  

  ♪ 就在那黎明前的夜晚 ♪



  

  雨宫直子是个理想型的好女孩,特别是作为一位妻子,不仅把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十分体贴丈夫。

  

  她并不是不知道,平和岛静雄对自己的感情算不上爱情,不过既然平和岛选择了她,不论理由是什么,她都希望能做一位合格的平和岛夫人。

  

  他们的结合算是众望所归,双方的父母很满意,身边的朋友也发自内心地送上祝福。

  

  自己一直以来想要的平静生活终于成为了现实,平和岛静雄却没有实感。

  

  和雨宫在一起的日子很温馨也很惬意,彼此尊重,相互关心,性格相投,又有说不完的话题,生活中或大或小的感动不胜枚举,每逢假日他们还一起出门旅游。

  

  所谓的普通人的幸福也不过如此吧,平和岛静雄想。

  

  可他的内心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又说不清具体是什么。

  

  就在那之后的某一天,他突然觉得双手使不上力气,原本能轻易举起的东西现在却感到很吃力,没动几下,身体就很疲倦了。

  

  起先不太在意,平和岛暗想也许是年纪变大的缘故,毕竟近四十的岁数不能与十年前相提并论,也算是人之常情。

  

  可事情的演变并未因此停止。

  

  在某一天与汤姆先生出去讨债时,平和岛一怒之下准备抄起手边的路牌收拾一下眼前不识抬举的小鬼,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拔不动路牌了。

  

  他仿佛能感觉到,怪力正在从身体内逐渐抽离。

  

  岸谷新罗原原本本地听完了平和岛静雄的叙述,表示很费解,同时答应他认真研究一下这种奇怪的现象。某个地下密医很兴奋,没想到有生之年平和岛竟然会主动让自己研究他的身体。

  

  几个月之后,平和岛静雄得到了岸谷新罗的回复。

  

  这种现象其实很符合常理。假设一个人直到老死(排除掉意外死亡)拥有的生命力所支撑的生命活动是一个确定值的话,任何人从出生到死亡所耗费的生命值基本是相同的。

  

  换言之,由于平和岛静雄在前二十年过多地、确切来说,是远远超过普通人的水平地,耗费了他的生命值,所以在之后的余生中,他能继续消耗的生命值已经不多了。

  

  用通俗的话来解释,平和岛静雄即将面临着生命体征每况愈下的局面,力量变小只是其中一个表象,更本质的原因是,他的身体状况正在全面崩塌。

  

  岸谷新罗详细地向平和岛静雄表述了自己的研究结果,从说话的语气和表情判断,他的心情很沉重。

  

  平和岛静雄充分理解之后,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明白,这不是近几年才出现的征兆,而是一个长期的衰弱过程,也许在十年前或是二十年前就开始了,只是以前的他并没有在意。



  

  ♫



  

  遥人第一次来到东京时,这座远在异乡的神秘城市完全地将他吸引,想不到世界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国度。

  

  他走在街上,满心好奇地左顾右盼,完全陌生的街道,完全陌生的行人,甚至连空气都是陌生的。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想象着折原临也曾经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久久萦绕在心头。

  

  他正在触摸着那个男人的过去。

  

  他站在这片土地上,想象着年轻的折原临也曾经走过同样的地方,那时候的他还拥有着健全的双腿,也许跑得比街上的任何人都快;那时候的他会是什么样的容貌呢,也许和现在差不了太多,说来真是奇怪,明明已经年逾三十,男人看上去依然年轻得像二十出头,遥人不禁担心再过十年,自己长成了和男人同岁的模样。

  

  正值樱花飘舞的时节,他走到河边,看到河面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樱花花瓣,漫无边际的温柔的粉色,仿佛将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融化。

  

  他沿着河边慢慢地走,似乎在享受着视线之中的一切。

  

  昨天下午遥人给平和岛静雄发了邮件,没料到对方想都没想就直接答应见面,还主动安排了时间和地点。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遥人心中的好奇感快要按捺不住了。

  

  他走到约定的咖啡馆,选了窗边的位置坐下,静静欣赏着优美的音乐。

  

  悬挂在门口的风铃声响起,男人走进咖啡馆的霎时,遥人就认出了他。

  

  与照片一样的,耀眼的金发、轮廓鲜明的脸颊、端正俊朗的五官,还有那一抹温暖的笑意。

  

  金发男人比想象中更为英俊。比起照片中青春无敌的少年,眼前的男人透着一股成熟内敛的男人味。

  

  「平和岛先生,我在这里」

  

  遥人站起身来,举起手,向平和岛示意。

  

  金发男人走近,将遥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

  

  「初次见面,遥人」

  

  「请多指教,平和岛先生」

  

  遥人说着,一边弯下腰,向平和岛鞠躬。

  

  「想喝点什么」

  

  「果汁就可以了」

  

  眼前的少年乖巧极了,言行举止很有礼貌,怎么也不像折原临也能教育出来的孩子。平和岛想起了折原在信中提到的,想要将遥人培养成一个普通人。

  

  「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你,临也以前在信中提到过你」

  

  听到平和岛的话,遥人显得非常惊讶。

  

  「那时候你还很小」

  

  「其实我也很早就知道平和岛先生了」

  

  听到遥人有些激动的语气,平和岛抬起头看着他,若有所思。

  

  「很多年前,临也先生的抽屉里有张你的照片,似乎是高中时期的」

  

  平和岛静雄感到非常诧异。

  

  服务员踏着轻快的步伐从柜台走来,端上了咖啡和果汁。

  

  遥人看到平和岛在咖啡中加了很多的牛奶和糖,有些调皮地说道。

  

  「平和岛先生喜欢甜的口感呢,不像临也先生一直喝黑咖啡」

  

  「我喜欢喝牛奶」

  

  平和岛静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温柔地看向遥人。

  

  遥人对视着平和岛静雄琥珀色的瞳孔,有些出神,眼前的男人身材高大而精干,光看外表根本想不到他拥有常人无法匹敌的怪力。

  

  想起了正事,遥人从随身携带的背包中拿出了折原临也印上火漆封蜡的信封。

  

  「这是临也先生的信」

  

  遥人一边说着,一边把信递给平和岛静雄。对方伸手接过信的时候,他看到平和岛静雄的无名指上带着钻戒。

  

  「平和岛先生结婚了吗」

  

  出于好奇,遥人问道。

  

  听到遥人的话,平和岛静雄把信放在桌子上,看着遥人,点了点头。

  

  「嗯」

  

  迟疑了片刻,他继续开口道。

  

  「临也他 ... 应该也结婚了吧」

  

  「我记得上次他的信里是这么说的,他说自己准备和一个女孩结婚」

  

  「说实话我真的不敢相信」

  

  平和岛静雄淡淡地说着,神情很复杂,语气似笑非笑的。

  

  遥人皱着眉头,满脸疑惑地看着平和岛静雄,开口道。

  

  「临也先生并没有结婚啊」

  

  「这么多年他一直保持单身,没有和任何女孩交往过」

  

  平和岛静雄诧异极了,他用不可置信的眼光看着遥人。

  

  愣了片刻,他双手有些颤抖地拿起手边的信封,打开火漆蜂蜡,取出信纸。

  

  『

  

  小静,好久不见。

  

  请原谅我身处他乡,消息闭塞。

  

  很遗憾,迟到了一年。

  

  我,作为朋友的身份,向你献上最真挚的祝福。

  

  新婚快乐。

  

  落款,折原临也。

  

  』

  

  平和岛静雄的情绪在瞬间崩塌。

  

  他的双手颤抖地抓不住信纸,手指一松,信纸飘落在桌面上。

  

  双手交叉捂住双眼和额头,他深深地低下头去,似乎是不想让遥人看到他的表情。

  

  遥人看了一眼信,在心里默读了一遍,感到有些好笑。

  

  真是个拙劣的谎言,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作为一个有名的情报贩子,只要他想知道,没有任何消息逃得过他的耳朵,何况是关于平和岛静雄的。

  

  尽管生性恶劣,喜欢玩弄人心,折原临也从不撒谎。

  

  却偏偏在这次,向平和岛静雄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遥人想起折原临也是很受异性欢迎的,但他婉拒了所有的表白,这么多年始终保持着单身。

  

  他以为是那个男人太过强大,自负到不需要爱或是被爱。

  

  爱。

  

  对于折原临也而言,爱究竟意味着什么。

  

  穿越过数十年的光阴,遥人回想着关于折原临也的点滴。

  

  他倏然意识到 —— 那个男人,并非不需要爱,并非不渴求被爱;或许,仅仅是因为,『爱』这个字眼,太过沉重,而他承受不起。

  

  遥人伸出手,去触碰平和岛静雄冰冷的指尖,对方琥珀色的瞳孔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

  

  遥人看着平和岛静雄,用坚定的口吻,开口道。

  

  「我想,临也先生只是希望平和岛先生幸福而已」



  

  ♫



  

  时光凝结起回忆,在心底留下了烙印。

  

  诀别之后,彻底从对方的生命中销声匿迹。

  

  比起仇恨,折原临也更希望平和岛静雄能够幸福。



  

  ♫



  

  高档酒店的装修很讲究,采光也很好。阳光穿过透明的玻璃洒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温柔的风正从半开的窗户里徐徐地飘入房间,空气中渗透着暖意。

  

  正值一年中樱花最为绚烂的时节,遥人站在窗边,静静观赏着这座城市。

  

  犹记得上次来到这里也是这个季节,当时的他刚满20岁,细细想来,已经阔别了8年之久。不同的是,上一次他孤身前来,这次是与折原一道来的。

  

  折原一大早就独自出门了,说是去找一位昔日的好友,一位技术精湛的医生。

  

  遥人最想见的人是平和岛静雄。

  

  他从折原的口中得知了平和岛病重的消息,觉得很意外。犹记得数年前与男人见面时,他的身体看起来十分硬朗。

  

  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给平和岛发了邮件,没想到顺利地得到了回复,两人约定好下午见面,地点还是在原来的咖啡馆。

  

  遥人提前两小时到了约定的地点。虽然坐落在相同的位置,与几年前相比,那已经是一家完全不同的咖啡馆了,不论是装修的风格,还是菜单上的饮品。

  

  他喝着冒着热气的咖啡,静静等待着对方的出现。午后的阳光很温暖,照在身上,惹得人有些犯困。

  

  「请问是遥人君吗」

  

  熟悉的男中音在耳边响起,仿佛穿过数年的时光,到达耳畔。

  

  遥人抬起头,看向眼前的男人。

  

  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耀眼的金发中掺杂了几缕白发,眼角长出了细微的皱纹。

  

  就如传闻中那样,他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光是站着就很吃力的样子,像得了很重的病似的。

  

  遥人觉得很难过,但他依然很开心地、微笑着向平和岛问好。

  

  「这么多年没见,没想到平和岛先生还能认出我」

  

  平和岛静雄在圆桌对面坐下,温柔地看着遥人。

  

  「遥人君已经是个大人了呢」

  

  遥人叫来服务生,帮平和岛点了咖啡,特意嘱咐要加双倍的牛奶和糖。

  

  两人愉快地聊起天来,像非常要好的朋友那样,说着这几年自己的遭遇,遇到了哪些有意思的人和事。

  

  平和岛静雄说起了自己的妻子,对她很感激也很内疚,出于自己的私心,在几年前他拒绝了雨宫直子想生一个孩子的想法。

  

  遥人也说起了自己的工作,性格顽固的上司,不靠谱的同事,还有那个自己喜欢了好几年的女孩。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之间就到了晚上。

  

  两人一直非常默契地没有提到某个男人,仿佛遵守着某个规则似的。

  

  而话题最终还是降落在了那个男人的身上。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平和岛静雄依然无法释怀,说到那个男人,他的语音有些发颤。

  

  「我真的很后悔」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以前的自己是多么愚蠢」

  

  他扶着额头,金色的刘海被抓得乱糟糟的。

  

  也许是上天注定的,在犬猿之仲的一方离开之后,另一方也会付出沉重的代价,仿佛共生的命运共同体,从彼此身上汲取生命力。

  

  「如果他没有离开,如果他还在这里 ... 」

  

  平和岛静雄说着,情不自禁地哽咽起来。

  

  「平和岛先生」

  

  想要安抚对方的情绪,遥人轻声念着男人的名字。

  

  「也许,从遇到他的那一刻,我的一生早已注定」

  

  在折原临也离开东京整整二十年之后,平和岛静雄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忘掉那个男人,即便用双倍、十倍、百倍的时间也抹不去男人在心底留下的痕迹。

  

  恍若隔世的曾经,与折原临也相处的八年刻骨铭心,与之相比,往后所有的人生都成了过眼云烟。

  

  仿佛用一生中最精彩的部分铸造了美丽的囚牢,把心锁在里面,挣不脱也逃不掉,只能用余下的人生继续堆砌,怀念着永远失去也被永远禁锢的爱。



  

  ♪ 鹤与龟滑倒的时刻 ♪



  

  来到东京之后的几天,折原的情绪波动很大。心情好时,他拉着遥人滔滔不绝地说着曾经的往事,直到第二天的黎明;有时候,他说着、说着,仿佛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神情又黯淡了下去,之后的夜晚便彻夜不眠,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发呆。

  

  每当身体不佳或是劳累过度时,他的腿总会一阵一阵地疼,实在疼得厉害就吃一片止痛药,像细细的水流渗透进花岗岩那般,腿伤几十年来无休止地折磨着他。

  

  他的腿本来是能痊愈的,可他放弃了复健,时至今日,已经错过了伤愈的最佳时间。

  

  他告诫自己不要重蹈覆辙,要彻底与过去画上分界线,任性地把标记留在了腿上。

  

  他觉得,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真正地把过去铭刻在心里。

  

  太阳刚升起,只微微照亮了半边的苍穹,折原叫醒遥人,要他推着自己去街上逛逛。

  

  清晨的冷风吹得人直哆嗦,穿着单薄长袖的遥人不停地搓着手,折原穿着那件万年不变的黑色外套,左顾右盼,兴奋地像个孩子。

  

  他是喜欢热闹的人,却挑了这个时间出门,只为了看看东京变成了什么样子。

  

  走着、走着,他突然叫遥人停下来,转过头看着右手边。

  

  是个学校,校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来良学园』。

  

  推开铁门进入,教学楼左边的空地上种着一颗樱花树,折原记得曾经的它还是一颗小树苗,现在却枝繁叶茂,树干粗得要两个人才能环抱过来。

  

  微风拂过,吹落了树枝上摇摇欲坠的花瓣,轻轻地飘落在男人的身上。

  

  他看着漫天飞舞的粉红色的樱花瓣,其中的一些飘向教学楼,透过没关严实的窗户飘进了教室,他的目光跟随着花瓣久久地停留在那里。

  

  男人颤巍地试图站起来,无奈腿支撑不了身体,无力地跌坐在轮椅上。

  

  遥人扶起他,把拐杖放在他的左手边,搀扶着他,慢慢地在校园里走着。

  

  整座学校变大了很多,教学楼也多了几幢,墙面看起来前不久重新粉刷过。

  

  折原充满好奇地看着学园的角角落落,最后他说,想去教室看看。

  

  在高二分班的时候,折原临也和平和岛静雄分在了同一个班。尽管在岸谷新罗的介绍下,他们高一时就认识了,还莫名其妙地打了好几架,但真正熟络起来是在高二。

  

  上学时期,折原一直坐在第三排。班主任为了提高班里的平均分,把倒数第一的平和岛安排在了折原的后桌。

  

  这下可热闹了。折原经常有事没事地捉弄平和岛,碰到平和岛又是个暴脾气,有时不顾还在上课就掀翻了课桌,随后在老师严厉的目光下默默地把桌子放回原地。

  

  在老师眼中,折原临也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不管出了什么事,总是平和岛静雄的错。

  

  高中时期,平和岛因为与折原的争端而被罚写的检讨书,全部叠起来,大概能赶上课本的厚度。

  

  折原还是做了一些好事的,没有他的帮助,平和岛也许要留级好几年。

  

  遥人扶着如今临近中年的男人走进曾经的教室,在同样的位置上坐下。

  

  折原微微扭过头看向后桌,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平和岛趴在课桌上睡觉的模样,口水流到了课本上,一头耀眼的金发与阳光融合在一起,泛着金黄的光晕,好看极了。

  

  他想起有一年春游的时候,得知平和岛和一位喜欢他的女生分在了一组,心情不悦之余,刻意用挑衅的语气对平和岛说,我们来比赛抓鱼。

  

  学校的后方沿着小路往上走,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有一条溪流沿谷间而下。

  

  他们把袖子和裤腿卷起,像两个没长大的孩子,一边嘲笑着对方的蠢样,一边比赛谁能从溪流里抓到更多的鱼。

  

  那天玩的太过头,忘记跟上大部队,回过神来已经是夕阳西下。他们面面相觑,猛然意识到,记不得回去的路。

  

  夜晚的树林又冷又潮湿,他们全身被溪水浸透了,林间清冷的风从身边呼啸而过,带走了全身仅剩的温热。

  

  他们背靠背坐着,彼此取暖,每人轮流说一件对方的蠢事,以保持清醒。

  

  次日清晨,警察和学校的老师一起在树林间找到了相拥而眠的他们。

  

  遥人扶着折原从教室里出来,扶他坐上轮椅,慢慢地朝校门走去,学生们陆续来到了学校,准备开始早读,年轻的脸上透着蓬勃的朝气。

  

  沿着街道继续向前走,两边的商店陆续开门营业,折原的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一家寿司店。

  

  店门外的木牌上写着偌大的招牌『露西亚寿司』。

  

  遥人推着折原进去。

  

  期待中脸上白的像涂了面粉一样的店长和高大的黑皮俄罗斯人并没有出现,取代他们的是两个日本人。虽然店名没变,看来经营者已经换了。

  

  折原和遥人分别点了自己爱吃的寿司,坐在包间里品尝起来,味道还算不错。折原告诉遥人,曾经的自己隔三差五就会来这里吃饭,曾经的伙计操着一口俄罗斯式的日文,说起话来很有趣。

  

  从来神学园毕业之后,折原在新宿做起了情报贩子的工作,而平和岛找到了曾经的学长穿上酒保服戴上墨镜干着讨债的工作。池袋到新宿的距离,说近很近,说远也很远。

  

  折原记得有次平安夜前夕,正赶上平和岛幽的新电影上映,平和岛一反常态地买了电影票邀请自己一起去。怀疑对方吃错了药,加上那天工作异常忙碌,折原直接在电话里拒绝了平和岛。

  

  没想到平和岛直接找上门来,一脚踹开门,拎起折原就向电影院走去。

  

  两人并排坐在一堆情侣和女粉丝之间,折原一边摆弄着手机一边调侃着整部电影的弱智剧情,坐在旁边的平和岛皱着眉头咬着牙,控制自己当即想要揍折原一顿的情绪。

  

  电影结束后,说了再见直接往新宿走去的折原发现平和岛像个跟踪狂一样跟着自己,实在受不了对方的奇怪举止,直接问他想干什么,却得到了一句「只是想送你回家」的回答。

  

  真是莫名其妙,折原心想。

  

  当天晚上,折原看到平和岛在自家公寓楼下站了整整一夜。

  

  次日,折原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原来,当天有个外地的团伙为了给曾经的盟党报仇,准备暗杀折原。偶然之中,平和岛事先得知了这个消息。

  

  折原觉得平和岛的行为总是令人费解的,单纯而粗暴,就像他一根筋的脑袋。

  

  每次生日的时候,折原总会收到平和岛送的各种各样的奇怪礼物,还附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跳蚤早点去死吧」。

  

  细细数来,记得折原的生日而且年年不落地送礼物的人,也只有平和岛了。

  

  记忆总会保留下美丽的回忆,而抹杀掉使人忧伤的部分。

  

  折原临也永远不会忘却,他与平和岛静雄之间不存在信任和背叛。

  

  他对人类的爱是严肃的,而那个超脱于人类之上的怪物,正在亵渎着他虔诚的爱。

  

  争锋相对、互不退让,肉身相搏直到遍体鳞伤,泛起杀意的双瞳对视着,相互诅咒对方下地狱,如此这般的场景在短短数年内无数遍地重复着。

  

  的确是抱有恨意的,在闪着冷光的小刀戳进平和岛静雄肉体的那刻,折原临也真的希望那个男人的生命就此终止;可惜那份恨并不完全,将决未决,直到最后,折原临也总会收手。

  

  曾经亲手把对方三次送进监狱,在平和岛将要被判死刑的最后关头,折原却在法庭上出示了关键的证据,证明了男人的清白,还他自由之身。

  

  对彼此抱有的感情不足以用只言片语概括,仿佛能感受流淌在血液中的,彼此的灵魂。

  

  越缠越紧的纽带把原本平行的两条直线弯曲成螺旋的形状,但是,不论靠得多近,两条线永远不会相交。

  

  这种矛盾的情愫,每时每刻都在酝酿和发酵着,在折原临也与平和岛静雄彻底诀别之后,却用另外一种方式保持着藕断丝连。

  

  从岸谷新罗那里得到了平和岛静雄病情加重的消息,折原临也却迟迟不敢去亲眼确认。

  

  他害怕早已为时过晚,戏剧般的命运正嘲讽着他们的无能,在他千里迢迢地赶来东京之后,那个男人却连死在自己的面前都做不到。



  

  ♪ 站在身后的人是谁 ♪



  

  这座高楼曾经是折原临也离开东京之前最后驻足的地方。

  

  二十年前爆破的痕迹早已不复存在,崭新的高楼在原本的地址赫然直立。

  

  折原孤身一人推着轮椅来到了最高层。

  

  高处不胜寒。如今的他早已没有了站立于城市之巅眺望远方的习惯,身影也不如年少时潇洒挺拔。楼顶的狂风吹得他有些头晕。

  

  他站在这里仅仅是为了再看东京一眼,弥补上一次没有好好道别的遗憾。

  

  已近中年的他变得低调而内敛,流逝不返的岁月让他看透了人生,也看透了他深爱了一生的芸芸众生。

  

  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东京,他不由得有些失神。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上面显示着号码。

  

  他接通了电话。

  

  「欢迎回来,临也」

  

  阔别二十年的声线在耳边再度响起,平静而温柔的男中音,完全不似曾经嘶声的怒吼。

  

  二十年前,平和岛静雄的最后一通电话的最后一句,说的是「永别」。

  

  二十年后,面对同样的人,他对折原临也说「欢迎回来」。

  

  折原临也全身激动得有些颤抖,推着轮椅的手变得笨拙,还没来得及转身,金发的男人就站在了他的背后。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凝结在这一瞬。

  

  「你说你这么多年,到底去了哪里」

  

  平和岛静雄语气非常激动,一个跨步走到折原临也的面前,拎起他的衣领,质问他。

  

  当他看到黑发男人无力的双腿垂在轮椅上时,又轻轻地放开了双手。

  

  「好久不见,小静」

  

  黑发男人的脸上带着笑意,像对待友人一样,打着招呼。

  

  折原临也看起来和二十年前变化不大,依旧是那张五官清秀的脸。

  

  他看着平和岛静雄金发间掺杂的白发,蜡黄的皮肤上一道道细小的皱纹,说道。

  

  「小静老了很多呢」

  

  平和岛静静地回望折原,默不作声。

  

  「真没用啊小静,我还以为,我走之后你就会很幸福的」

  

  「你看看你自己,把身体弄得这么糟」

  

  折原临也的语气似笑非笑的。

  

  「幸福?」

  

  「你在开什么玩笑」

  

  平和岛静雄冷笑着对应道,琥珀色的瞳孔直直地看着折原临也。

  

  「当时,我离开东京是迫于无奈」

  

  「不再纠缠,对我们两个人都好」

  

  平和岛静雄激动得把手撑在折原临也轮椅的扶手上,弯腰,低下头。

  

  彼此的脸近在咫尺。

  

  「可我忘不了你」

  

  仿佛带着被命运击败的不甘的口吻,平和岛静雄在折原临也的耳边,说道。

  

  「这么多年,我才意识到,早在二十年前,我就喜欢你」

  

  「可我又恨自己为什么要喜欢你」

  

  「为什么,偏偏是你」

  

  平和岛静雄双手颤抖着,像对待珍宝一样,害怕一不留神会弄伤眼前人似的,捧起了折原临也的脸颊,深情地吻上了他的唇。

  

  平和岛静雄大概忘记了,失去怪力的他再也不会伤害折原临也了,即便用尽全身的力气拥抱彼此,即便用最自私的方式索求彼此,即便用沉重到窒息的爱束缚彼此。

  

  他们激烈地交缠着,仿佛倾诉着内心满溢而出的思念。在温热的吻中,眼睛不自觉地湿润了,颤抖的手指拂过眼眶,为对方拭去泪水。

  

  他们感受着,命运给予他们的,最后的眷顾。



  

  ♫



  

  被告知折原临也在武野仓市的住所即将拆迁,时隔多年,遥人又走进了那间折原曾经住过的公寓。

  

  他翻遍了房间里所有的抽屉,找到了那两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装进了信封,放进了上衣的口袋里。

  

  多年之后,回想起来,折原似乎早已预见了结局。

  

  遥人记得那一天,折原临也独自从东京的酒店离开时,看着自己,认真地说了「再见」。

  

  那是遥人见折原临也的最后一面。

  

  折原在高楼天台的消息是遥人告诉平和岛的。

  

  他觉得,折原临也是有资格被爱的。

  

  在他尚且读国中的时候,曾经有人告诉他自己的父母死于折原之手,他年幼的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几天之后,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折原临也全身湿透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用尽全力从轮椅上站起来,慢慢地走到遥人身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温柔地、紧紧地抱住了遥人。他感受到折原身上的温度,和普通人一样温热。

  

  他仿佛明白了,折原临也是懂得爱人的。

  

  值得折原临也委身为『人』倾注一生去爱的人,已然足够幸福。

  

  遥人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定存在着属于他们的理想乡,可以是任何地方,但绝对不是东京,那座城市留给了他们太多悲伤的回忆。他们携手前往了那里,幸福地度过了余生。

  

  有一个词与他们很相称 —— 『笼中鸟』

  

  —— 用一生筑起囚笼,成为彼此的笼中之物。



  

  FIN.

  

  2016/08/03 橙。



  

  后记:

  

  我不相信奇迹,也不喜欢幻想。

  

  我只想写一个逻辑通顺的故事,一个只属于他们的故事。

  

  断断续续写了很久,删了改,改了删,最终定稿距离起稿过去了3个月。

  

  这么多年始终坚信着『不虐不静临』

  

  写这篇文章时,告诫自己最多的话是「沉下心来去感受」,原本以为写到结局时自己一定哭成了泪人,没想到格外地平静。也许,每写一篇文对于作者而言都是一个成长的过程。

  

  感谢阅读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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